天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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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b Only 文 林怡廷Amber 2019-04-03
紅黃衫軍、政變、王室和揮之不去的塔信幽靈，是泰式民主的老掉牙故事，但現在有股新的橘色大浪打來。這個誓言終結軍人干政，可能改寫泰國紅黃政治的新敘事，主角是40歲的億萬富豪，前泰國高峰集團副總裁、未來前進黨（Future Forward Party）黨魁他納通（Thanathorn Juangroongruangkit）。
網路上有一張關於他納通（Thanathorn Juangroongruangkit）的照片流傳著。
白T恤、卡其短褲，圍著醒目的紅領巾，和卸除口罩扛著紅旗的朋友一起坐在路邊因抗爭示威而拉下鐵門的店面前，用手機秀出照片的人告訴《天下》，他納通是支持塔信的紅衫軍，當年燒房子的滋事份子。
照片的年代和說法皆不可考，約莫是千禧年的第一個十年，泰國因前總理塔信西諾瓦（Thaksin Shinawatra）被翻攪得不得安寧的年代。
塔信對泰國人來說，既是魔鬼也是天使。他以底層受惠的醫療福利政策深獲人心，但他將國營企業私有化涉嫌結構性貪腐，毒品戰爭、鎮壓南方穆斯林的違反人權紀錄等，引來抗爭不斷。
黃衫軍以反塔信貪腐、保皇室為起，塔信於2006年初宣布解散國會改選又連任成功，9月軍方發動政變，塔信流亡。
泰國社會分裂了，有些社運左派因反塔信而支持軍事政變和保皇菁英的黃衫，而反軍人干政者則和挺塔信的草根一起成了紅衫。
之後10年，塔信代理人不斷回來，泰國社會都會在「挺塔信、反塔信、政變」的輪迴無法前進，塔信成了這個世代的烙印。
作為泰國著名自由派學府法政大學（Thammasat University）學生會會長，全泰學生聯合會副秘書長，他納通曾身在反塔信反新自由主義的行列，也和黃衫一起抗議塔信貪腐，而後因強力反對軍人干政，而走進支持塔信的紅衫群眾中。
集左派青年和資本家於一身
多年後，這位大學留半長髮、嬉皮打扮，熱衷參與社運，批判資本主義的憤怒青年，以億萬富翁的形象進入公眾視野。
40歲的他納通是全泰國最大汽車零件製造商「泰國高峰集團（Thai Summit Group）」前執行副總裁、未來前進黨（Future Forward Party）創辦人兼黨魁。
外媒喜歡把他納通比喻成同樣是素人從政的法國總理馬克宏，身為高峰集團少主，大學時卻又積極參與社會與抗爭，極具個人魅力的他，已快速竄起為政治網紅。
他去年3月初和年輕法律學者、法政大學助理教授比亞卜（Piyabutr Saengkanokkul）一起宣布創黨，「出道」短短一年，因多金、帥氣、親和，敢言、具個人魅力，已是網路世代渾然天成的政治網紅。
3月初《天下》記者來到曼谷時，睽違8年的大選進入倒數三週的短兵相接，無論泰國本地媒體或外媒都在熱烈討論他納通。
外媒喜歡把他比喻成同樣是素人從政的法國總理馬克宏，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他高峰集團少主的身份。高峰集團總裁，也就是他納通的母親以12億美元身價被《富比士》（Forbes）列為泰國最富有女性之一。
他納通家族也跨足媒體與政界，是泰國知名自由派媒體集團Matichon Publishing Group的第二大股東，擁有19%股份。從政的叔叔曾是塔信政府的交通部長、工業部長及副總理，這次選舉則跳槽到親軍方陣營，是公民力量黨（PPRP）的領導人之一。
他納通的反對者堅信他又是一個「塔信代理人」，並不斷找出「證據」，那張網路流傳的照片便是其一。
他納通向公眾大方承認是他。但他解釋，自己大學時積極參與社運，黃衫、紅衫的場子都參加，甚至也曾參加一個反天然氣管項目的抗爭，那是他叔叔擔任交通部長時的政策。
但無論支持者或反對者，都同意他納通極具潛力成為未來總理，「我認為不是這屆大選，但未來10年內他的確很有可能當總理，」一位民主黨高層選前向《天下》坦承。選後民主黨大敗，其曼谷及南部省份的大票倉被未來前進黨吃掉不少。
渾然天成的政治網紅沒有什麼比有思想的偶像更危險。
他納通的議題設定清楚，總是引領話題：他提出消減軍費誓言終結軍人干政，要求修改憲法、言論自由、地方分權⋯⋯明確的中間偏左社會民主（social democrat）路線和進步價值，吸引許多都會中產，知識分子、社運者、年輕人的支持。
他深知無論紅黃支持者都痛恨貪腐，在選前一週召開記者會，簽署一份「保密信託」（Blind Trust），將名下50億資產交由一家獨立财富管理公司管理，直到退出政壇3年後才拿回。
他也宣布他的家族將處理Matichon Publishing Group的股份——他已於創黨之際便辭掉董事一職。因此，被觀察者認為是「樹立政商媒分離的泰國政治新標準」。
他因批評軍政府被以電腦法起訴，有人以「違反君主立憲體制」提請選委會解散未來前進黨。
但他也能媚俗，大方自然，毫不扭捏。他是少女粉絲心中的「daddy」，他們會大喊“Fah Loves Daddy!”，他也會回覆“Daddy loves Fah too!"
Hashtags #fahlovesdaddy以及#savethanathorn 是社群媒體第一第二名。所到之處粉絲爭相和他自拍，網紅的雪球效益驚人，在社群媒體迅速攻佔近800萬首投族的心。
他納通提出消減軍費誓言終結軍人干政，要求修改憲法、言論自由、地方分權等議題，明顯朝向中間偏左社會民主（social democrat）路線和進步價值，吸引不少都會中產，知識分子、社運者、年輕人的支持。
自信、親和，清楚知道自己是個容易被大眾接受的高富帥「載體」，他納通的競選策略是：透過選舉不厭其煩宣傳民主觀念讓粉絲跟隨。他甚至將這些天分放大到極致──和支持者問候，擁抱、親拍打氣，每場晚會結束，都必定待在現場至少半小時和大排長龍的民眾一一自拍互動。
「軍政府用網路法、集會結社相關法令限制言論自由，青年世代不容易有群眾運動，但我們看到的是網路和科技讓年輕人抗議的方式更有創意。」接受《天下》專訪時，他納通驕傲的秀出自己手機，顯示他的臉書粉專有50萬粉絲。
3月24日落幕的泰國大選更為「他納通熱」錦上添花。未來前進黨打了一場漂亮選戰──超過620萬票20%的選票（5100萬選民、7成投票率），500席下議院拿到近90席，擠掉74年的老牌政黨民主黨，一躍全國第三大黨，和為泰黨形成堅強的反軍方聯盟。（延伸閱讀：泰國大選落幕、政壇男神崛起，軍方、泰王、民主派新三角關係？）
這個政壇崛起新星，在選後隔天記者會明確拒絕為泰黨提議他擔任總理的方案，他堅持基於民主原則，只有國會最大黨有資格組閣。
鎖定都會中產及大眾的定位成功但一年前，沒有人想到會是這個景象。
「我們打很多電話，試圖說服一些人出來組黨，但當時人們內心只有恐懼，沒人相信我們看到的。」
他納通向《天下》回憶，2017年10月因意識到睽違8年的選舉即將到來，必須把握時機，他和法政大學法律系講師比亞卜，以及長年投入工運、擔任進步刊物編輯的高中老友查泰瓦（Chaithawat Tulathon），有無數個到深夜的路線討論：為了防止軍人再度干政，究竟該走街頭社運路線或組黨投入政治？
經過長考，2018年1月7日三人聚首，決定一起放棄過去組黨從政，這在台灣看似尋常的決定，但在泰國紅黃對立、強勢軍方政變不斷，國王遠高於憲法的先天結構下，有很大風險。3月一宣布，他納通就收到死亡威脅，現有兩個案子在身。
未來前進黨以橘色三角形作為識別，象徵超越泰國紅黃舊政治。定位面向都會中產，要做大眾型政黨。
「其實很多過去運動夥伴很不諒解，批評我們走偶像路線，爭取中產階級，而不是為農民、勞工的底層代言，」負責大選操盤的副秘書長查泰瓦苦笑，「但我們一開始就知道要做主流政黨，要改變大眾，這個國家才有可能改變。我自己跟工人一起十幾年，但現在要投入政治，不是社運，吸引大眾目光和思想啟蒙可以同時做不違背。」
以結果來看，一個橫空出世的素人，帶領一個全新政黨，不和大黨協調，第一次參選就拿到全國620萬選票近90席的表現，其中不分區席次就佔了57，可說是畸形選制下的最大贏家，也讓觀察者在一片悲觀中為之一振，也證明未來前進黨的定位和策略都正確。
「當時模糊感覺社會有政治代理人真空，網路世代的新情境，社會因紅黃對立高度政治化，一個進步民主派政黨會有市場，」查泰瓦選前向《天下》預估，保守30席上看50席最樂觀70席，而結果顯示，網路時代能讓好的壞的都加速滾動到超乎想像。
他納通和未來前進黨所代表的橘色力量主打終結軍人干政，吸引對於傳統紅黃政黨不滿的選民，但能否因此徹底改變泰國政治生態，恐怕仍言之過早。（圖片來源：他納通推特）
長期做泰國政經研究的正修科技大學管理學院教授戴萬平認為，泰國是弱國家強企業，經濟主要是私營大財團壟斷，除非紅黃對立太激烈，政變對經濟影響不大。
而這幾年軍政府緊縮言論和集會自由的強壓結果，泰國社會安靜了下來，親軍方政黨公民力量黨的「安定牌」讓保守選民買單，大選得到900萬選票。
但未來前進黨的620萬張選票顯示這個社會有股暗流需要出口，除了對傳統紅黃政黨都不滿外，而更深層的結構是改變這個國家軍方干政的慣性──自1932年君主立憲以來有20次軍事政變，平均4年一次。
「我40歲了有8次反對軍隊的經驗，如果政變可以解決問題，泰國早就是最繁榮的國家了，因為我們是全世界政變最頻繁的國家，」去年4月他在外國記者協會上一場名為「泰國年輕政治家」的座談上說，「軍政府執政5年沒有國會，人民沒有自己的政治代理人表達，誰來監督？誰來決定這個國家一年3兆的預算如何分配？」他納通丟出一連串問號。
塔信世代如何走出塔信陰影
然而數十億身價的企業家從政，很容易讓人聯想也是企業家從政的塔信，被視為「比塔信更危險」的他納通，不容易撕去的塔信標籤，有待時間檢視。
82歲的資深華文報人、《新中原報》執行總編輯兼社長林宏觀察到，塔信家族資助的Voice TV力捧他納通，而這位年輕政客主張讓塔信和盈拉兄妹回國接受司法審判，代表他要讓塔信回來。
他納通對過去的政治立場很坦然，他不隱瞞曾支持過塔信，上屆選舉是投盈拉和為泰黨，因為為泰黨再也無法代表他的政治理念而出來。他主張讓塔信和盈拉回來接受司法審判，即使這個說法在「塔信過敏」的泰國大眾聽來有特赦的意味，但他不會避諱，也不會費力保持距離。（延伸閱讀：泰國法庭宣判違法濫權 總理盈拉下台）
他納通毫不隱瞞過去曾支持塔信，他也主張應該讓塔信和盈拉回來接受司法審判。他納通表示自己不會刻意和為泰黨保持距離，只要不違背他的原則，願意和任何政黨合作。（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任何人支持我我都歡迎，只要支持我們的國會路線，在大原則之下，我們可以和任何政黨合作，」他所謂的原則是：反對軍人干政 、修改憲法。
無論如何，他納通的崛起和印尼佐科維有共通處──東南亞國家逐漸從舊結構掙脫。新富崛起，挑戰傳統菁英網絡、壟斷國家經濟的大集團家族，然而他們是否真的如聲稱作為1%是為99%發聲？
「我不相信政治但我相信他納通，他經營企業很成功代表他有能力治理國家，而且有錢到不需要貪污，」34歲的Kan是科技新創老闆，過去從不關心政治，現在也加入團隊負責新媒體。
但富可敵國的塔信也曾「有錢不需要貪污」，紅黃對立10年，深刻撕裂泰國社會，許多厭倦政治的選民渴望新面孔，他納通和未來前進黨就像一根浮木，先抓住再說。
民主男神或下一個民粹領袖？
而在軍方與民主派的角力中，泰國政治還有一道無形的牆，王室是泰式民主裡不可言說的變數。
而法政大學副校長Prinya Thaewanarumitkul則認為，他納通太直言不諱，秘書長比亞卜過去針對君主立憲制的言論太激進，會讓他們置於危險，「很多時候你不能說你想做什麼，舊有的結構很頑強，不能只用對抗的方式來交手。」
林宏認為，他納通現象是「魅力政治」的展現，顯示選民受夠了舊政治，要一個全新沒有和舊勢力有瓜葛的「新商品」，但這種一見鐘情式的選擇像是盲目信任，還需要至少兩到三年來觀察。
「未來前進黨可以衝擊、改變泰國政治文化，但對泰國社會來說觀念太進步，短時間很難成為主流政黨，」朱拉隆功大學政治系助理教授那魯蒙（Naruemon Ju）觀察。她認為未來前進黨以政治素人之姿進入泰國政治，目前只靠他納通的個人魅力，專業政治人才不夠是隱憂。
「他納通童話」真正考驗是，他是否能在強勢軍方、至高王室的先天結構中生存下來？而更重要的是，如何讓從未由下而上爭取民主的泰國人民，從塔信時代的「可以吃的」泰式民主（eatable democracy），慢慢接受程序正義、言論自由、公平等抽象概念。
查泰瓦想起一段如預言般的往事。
16年前，這個家裡有小型圖書館，會看右派《華爾街日報》，也讀左派《新左評論》的高中好友，因父喪必須放棄聯合國的非洲援助發展工作，不想回家接班成為「邪惡資本家」而在自己面前流淚。
他安慰他納通，「資本主義就是資本主義，沒有好壞對錯，當個好資本家，未來也許也能改變這個國家。」（責任編輯：吳凱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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